王绮蔓
夜色凄迷,我身着九品官衣,领着小队人马,星夜奔走。也不知赶了多少路,终于,在一块刻着“石壕村”的木牌前停下,我右手一挥,所有人立刻停下脚步,长长地吁了口气。这是上头交代的最后一个村子了,照文书上的任务,我们只需再捉一个壮丁了。一连好几日,我领着弟兄们,没日没夜地捉人。战争一触即发,上面又催得紧,层层下达,最后活儿一个劲儿全累到我头上,哎,谁叫我只是一个九品小芝麻官呢?无权无势,机械而麻木地接受上头的命令,不敢违抗,不敢拖沓,提心吊胆,忧心忡忡——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。于我而言,生命的全部动力,是年逾古稀的老母和怀胎六月的妻子。作为男人,不求顶天立地丰功伟业,但求凭一己之力养活家人。只可惜,哪怕星夜奔波、卖命操劳,也只勉强糊口罢了,要拖到孩子长大,哎……我沉沉地叹了口气,这年头,炮火纷飞,自己……能有这个本事,把孩子拖大吗?
家里买不起肉,只三餐红薯馒头轮着啃。前些年,我还妄想给孩子找个私塾先生好好读书,将来考个举人扬眉吐气,可如今……只怕还不等成年,哪日狼烟四起,孩子就得被捉去充壮丁了吧。战死沙场,尸骨无存;亦昼夜劳碌,活活累死;若是运气出奇地好,撑到战事平息告老还乡,也只怕,是个孤苦伶仃的身残之人了。想到这里,我鼻子一酸,慌忙举起右臂,用袖子遮住了双眼。[ WwW.WenANdaQUAN.Com 整理发表 ]
“进村,搜!”
一小队人马举着火把,于夜深人静之时,浩浩荡荡进了村子。我四处张望,断壁残垣,破砖烂瓦,溃不成形。这哪是个村子?分明只是个废墟而已!我强撑着身子,心中隐隐有些发虚,石壕村是我们最后的希望,若再找不着,可如何向上头交代?我只觉后背冒出一阵冷汗,不行,无论如何,也得揪出个人来,否则,上头把眉头一皱,这个月的俸禄八成也该扣光了,说不定头都难保。后头跟着的弟兄们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,一个个把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,仔仔细细将村子搜索着,里里外外地探看着,生怕漏下一个角落。
“报告,这边没有!”
“报告,我们这边也没有!”
……
我眉头紧锁,明知这个破村子已是人迹罕至,心下却仍有一丝不甘。“大人,打道回府吗?”小吏轻轻询问。我一摆手,小吏马上低下头去。后面的弟兄们见了,尽皆会意,垂着头,一声不吭。“哇——哇——”远远地传来几声婴童的啼哭。一刹那,心中又燃起了希望。“走!”一声啼哭,便有户人家;有户人家,便有丁可捉;有丁可捉,便心存希望!我们循声而至,嘴角尽挂笑意,心怀期许,却在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茅屋门前,惊异地驻足。
“咚咚咚”小吏不耐烦地敲着门。“老头子,快走,快走啊!”老妇压低声音,眼眶中的眼泪却败露了残酷的现实,老翁顾不上穿好衣服,留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,便一瘸一拐,匆匆翻墙离去。老翁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凌乱地飘舞,苍白如纸的脸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岁月的褶痕,手上青筋密布,他不敢停下,越走越远,直到被夜色吞没。
“大人,这老婆子一口咬定没有男丁!”屋内,一位满头花白的老妇,抽抽噎噎地啼哭着,她一把就跪在石板地上,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,泣不成声:“大人啊,我的三个儿子去参加邺城之战,前不久……刚收到老大的信,说老二老三……回不来了……我这屋子里在没有其他人了,只有吃奶的小孙子和她可怜的母亲,可孩子***……连一件完好的衣裳都没有,见不得大人们啊。”说罢,身子一弯,又磕下头去。我将双手背到身后,眉头紧锁,老妇又哽咽道:“我虽然一把老骨头,但请大人……允许我连夜赶到营中,前往河阳应征,还能……为将士们备备晨炊。但……请千万不要为难母亲和孩子!”
我微微颔首,看着长跪不起的老妇,环视着杂乱飘飞的茅草,心中烦躁得很,于是乎,领着小队人马,押着老妇,踏过破砖烂瓦,穿过坑坑洼洼的泥地,顾不上歇息,奔向衙门交差。
不知何时,薄雾褪尽,天已微明,我麻木地走着,不再觉得疲倦。
刘露遥
我是一棵老树,站在石壕村口,看日月升起又落下,看春去冬又来,已经不知道生出、掉落几百年的叶子了。
又是一个萧瑟的秋天,冷风吹过,我摇动仅存的叶子,沙沙作响,打断了血橙色落日的短暂温暖。站在这里几百年,花开花落,风吹雨淋,我见过王朝刚刚建立时的奢华与满日琳琅,见过安宁和谐的平凡日子,见过残酷现实的战争;也见证了树荫下这一家人从富足到如今的食不果腹,从人丁兴旺到现在的老弱相扶……
一个人的出现打断了我的思绪。他的穿着不同于村子里的人,背着个不大的包袱,轻轻叩了几下那扇破得没有实用价值只是当作摆设的大门。没了以前的英俊、白了头发的老翁急忙翻出缺了好几块砖、勉强支撑的墙,老妇弓着腰、扶着背在确认夫翁走后,面露畏惧地开了门,不知说了什么,那人便深深地鞠了一躬,随着和颜悦色的老妇进了家门。老翁未听见争吵,也小心翼翼地从墙翻进了院子。
太阳最终还是落下了。月被乌云掩住了,又是一个没有光亮的漫长的夜。眼前渐渐昏沉,年老就是不中用,即便眼睛还看得清,耳朵却无法像从前那样敏锐了。
远处忽上忽下的火把光越来越近了,似乎在极力掩盖静静的黑夜中无比清晰的马蹄声。老翁又翻墙而逃,老妇把那傍晚来的人,藏进许久没有柴火燃烧的炉子里,每到冬天,一家人身子冻得比火苗还通红,却不知何处去寻找能带来一丝温暖的柴火。老妇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院中,不断地搓着自己早已不再纤细白嫩的手。光亮已经进了院子,又是那群趾高气扬、自以为了不起的粗暴小吏。又是一阵震人心魄的吼叫和啼哭,老妇的身子微微一抖:几个月前三个儿子被带走的情形还历历在目。
“家里还有没有可以上战场的男人啊?”小吏打着官腔,伴随着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。
“没有。”老妇深深地低着头,眼神不敢与那小吏有任何的交锋,生怕漏出什么破绽。
小吏眉毛凶残的一拧:“那有没有男人啊”
“只有一个还在吃奶的孙子。”老妇人汗津津的手缠绕着衣角。
“吃奶?屋里不止一个人吧?”
“还有孙子的妈妈。我们家已经没有一缕布丝了,更别提儿媳的衣服了,她连一件完好的衣服都没有啊。”老妇人抬起头,泪水布满了那张黑瘦又满是皱纹的脸。
黑夜中唯有这处灯火,不想暗处又有多少紧张和害怕。
“无论如何,这都不是解释,必须有人走。”小吏手里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上,木头吱吱嘎嘎和铁器哗哗啦啦的声音,仿佛一只失去理智的用沙哑的声音嘶吼着的狒狒,扑向这暗淡的寂静。
老妇抬起了头,眼里多了一份坚定,转身看了眼住了一辈子有着无数记忆的房子,我看见她的嘴在动,却怎么也听不清说了什么。小吏的表情由狰狞变成了冷笑,老妇人随那群丑恶的家伙们一起走出院子门,在火把光的跳跃中,渐行渐远。
乌云散开了,月光又洒在我的枝叶上,仿佛一切都还是从前……
杜林霜
“嘭——砰砰!”一阵急促粗暴的敲门声忽然响起,伴着恶狠狠的咆哮声,打碎了夜的静谧,“开门!奉征兵之令,所有男丁都给本吏出来!”
我打了个激灵,从床上坐起,飞快地穿衣下床。“快!赶紧从后墙翻走!千万别被发现了!”我强行按捺下满心的焦躁和不安,压着嗓子唤起身边的老伴。“老天啊,求求你了!千万别让他被逮住,他可是我们全家仅剩的顶梁柱啊——”我痛苦地想。
嘱咐好恐慌的儿媳,安抚好受惊的孙儿,安排好惊疑的客人……作为女主人,我在快速安排好一切后,强装镇静地打开了门。“是差爷啊,”我挤出一张笑脸,讨好道,“家里没有男丁——”
“呦——”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我,尖着嗓子,不怀好意地说,“就一个老妇?我可不信你没儿子!”他沐浴在惨白的月光下,一晃一晃的漆黑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,显得异常狰狞。我努力挺起瘦弱的身子,强忍住内心的恐惧。
他不提儿子还好,一提我就再也绷不住了,满心的苦楚在这一刻轰然冲破心中的堤防,泪水肆意喷涌而出。“可怜我的三个儿子啊,”我哽咽道,“除了一个还在邺城服役,其余两个已经战死。现在家里除了还在吃奶的小孙子和连件完好衣服也没有的儿媳,再没有别人了!”
小吏瞥了我一眼,冷笑道:“没有男丁,壮女也行,让你儿媳跟我走吧!”
我吓得哐一声立刻跪下,哀求道:“孙儿还在吃奶,若是离了母亲,怕是活不成了,求差爷行行好,放过她吧!”
“哼,我若放过她,谁来放过我?让开!”他粗鲁地踹开我,想进屋捉人。
我连忙抱住他的大腿,哭喊道:“我,我,让老妪我代替她去吧!我虽年老力衰,但做得一手好饭——”我差点急岔了气,看着他不为所动的脸色,稍一沉思便恍然大悟,不舍地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十文钱塞到他手中,“求差爷高抬贵手、高抬贵手……”
他用手掂了掂,撇了撇嘴,嫌弃地说:“就你了,走吧!”
“诶!”我艰难地扶着拐杖从地上爬起,向院外走去。我不敢回头、不敢思念、不敢去奢望能有一天再回来,生怕自己丧失掉离开的勇气。稍一闭眼,我那孙儿可爱的面孔、老伴的音容笑貌、过往生活的幸福回忆……全都涌入脑海,化作怎么也割舍不掉的绳索,紧紧系住了我,也勒疼了我的内心。
我咬紧牙关,试图忍住决堤似的泪水,颤颤巍巍地跟上小吏。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一切会在开战后全部化作泡影,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会在后半生受此劫难,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主动去挑起战争……走在前往河阳参战的路上,我冥思苦想着,种种强烈而复杂的情感在心中涌动,是悲哀、愤慨,还是恐惧、绝望?但奇怪的是,此刻我内心更多的是一种异样的平静,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。“如果打赢了,我就可以回家了吧?如果胜利了,我的生活就能恢复如初?如果……”我抱着这样一种幻想,边哭边笑地走着。
浑浑噩噩间,我恍然发现脚下的土黄色泥地不知何时镀上了一抹橙红色的光晕,我有些迷离地抬起头,只见远处,一轮浑圆的红日在遥远天边熠熠生辉,万丈白光似要驱走无边黑暗,我呆呆地望着,一种震撼涌上心头!是破晓啊……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。
“喂!到地儿了!赶紧做饭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