埋在时间深处的伤痕
我正在无可避免地杀死时间。我用倒下的时间的尸骨,深埋那道令我惶恐的伤痕。
那天,我依稀记得是个潮湿的阴雨天,或许正是应了那句话,坏事总发生在雨天,“啪嗒,啪嗒”白鞋踩过水坑,空气中潮湿的水汽黏腻着攀上脚踝,拖慢了行人的脚步。此时此刻,我正不紧不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天空中,乌云携着腹中的暴雨悄然而至,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雨,人们像树枝上叽叽喳喳惊慌的麻雀一样,紧绷的神经。
风雨欲来,我只能加快脚步。猛地,停下了。地上的一团灰黑吸引了我的目光:那是一只雏鸟,大张着橘黄的喙,无助地啼着。这似乎是只杜鹃的幼鸟,它为何会在这儿呢?我将它捧起,仔细地审视着它,所幸,这小可怜儿并没有受太大的伤害。我四下看了看,一旁的高树上有一团小小的鸟巢,它也许就是从那儿掉下来的吧。我应该送它回去,可这般大雨,很难想象它还会遭遇什么。鬼使神差的,我将它带回了家。
匆忙赶到家时,空中已渐渐飘起了小雨,转瞬又化作倾盆大雨,将我淋的湿透,怀中的小鸟倒是被我护得周全。回家后,母亲只是冷冰冰地瞟了一眼,问了问小鸟,我据实回答了,接着便是沉默。这让我觉着很不安。
屋内的气氛有些诡异,母亲向来不愿我带来路不明的东西回家,这沉默,实在是有些让人发怵。于是,我默默安顿好小鸟,活动活动僵硬的躯干,轻轻地挪回房间,在忐忑不安中睡去了。
夜晚,我在一片无边的漆黑中猛地睁眼,一阵尖锐刺耳的哀鸣将我惊醒,那是鸟儿的啼哭声。我一把掀开被子,慌乱地跑向客厅,可为时已晚,一只黑猫正衔着那可怜的鸟儿的脖颈,一滴滴鲜血滴落在地,已汇成小小一汪,那幼鸟瞪大着双眼,眼中描述着难以名状的恐惧。冷汗从我的额间渗出,仿佛和那血液滴落的频率重合。我疯了地冲过去,从口中夺过我可怜的鸟儿,我认出来,那正是我养的黑猫。
颤抖着捧起那只小鸟,我像只断了线的木偶立在那儿。看着鸟儿脖颈处缓缓流出暗红的死血,我的心忽然一阵绞痛,仿佛被深深割出一道鲜红的口子,在滴血。母亲早被这动静吵醒,她立在一旁,只是站在那儿,看着我,她的目光仿佛嘲笑着我,嘲笑着我自作多情的善良。我再也忍不住,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,眼前的景象被泪水模糊,这一切,多么不真实,可手中的余温向我控诉着一切,我永远记住了那一刻。
伴随着它的死亡,我那小小的不堪一击的善良,彻底被捂灭。
于是,我日复一日的和时间斗争,努力试图将那道伤痕,深深地掩埋在时间的深处。
埋在时间深处的腊梅花
“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。”
那是一条青灰色的古巷,袅袅炊烟无声无息地散在空中,使那古老的建筑蒙上一层轻纱。月光泻在老人居住的砖瓦上。我裹着棉袄漫步在冷清的小巷中。这时雪夹带着快乐与思念从空中落下,我伸出冻红的手,看着片片白雪飘落,再消逝成一滴水渍,灰蒙蒙的古巷披上了白衣,像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。但猛然间,一片淡黄映入眼帘。啊,墙角的腊梅开了,这时笼罩在小巷上的灰纱似乎消失了,却只剩我一人独品那寒霜傲梅。
思绪散落在数年前的那个黄昏,那时的小巷不同于如今的凄凉,而是热闹非凡的。阳光洒在青石板上,暖洋洋的。雪还是下着,我拉着姐姐的衣角,好奇又激动地打量着那些小贩,也或是那些耍杂技的叔叔。那是我第一次来这个令我不能忘怀的地方,而那时,腊梅花也开了。
外公住在小巷里,他听着雨滴拍在青石板上的声音,看着朵朵腊梅长大的。小小的我曾爬上外公的腿,问他:“外公,外面的雪为什么是白的?但墙边的那些腊梅又为什么是黄色的呢?”外公手里握着他的破铁水壶,没说话。半晌,他笑了:“孩子,雪是白的,是因为他们是上天的孩子,他们啊,是要住在人们心里的精灵。上天知道,人们的心灵多么纯洁。瞧那白皑皑的雪,是心灵的象征啊!”外公喝着茶,笑得更深了。“腊梅花是寒冷中的逆行者,更像是光明,让单调的冬活跃了。它在百花齐放而争艳时不抢不夺,却在这寒冬,不顾生命之脆弱迎难而上,这才是最可贵的啊!”
阳光洒落,散在墙角。
正月初一,是小巷在一年里最热闹的一天,我一大早便起了床,穿上了新的红袄。雪下小了,像一粒粒的大米被抛上,落在脸上,忍得鼻尖痒痒的。各地的亲戚好友聚在小房里,谈论着一整年的趣事。小孩子们你追我赶,满屋里院外地乱跑,像一群小鸭子,还喊个不停。
正在大家打闹之时,两位唐装老人手挽着手走了出来,嘴角是止不住的笑。我蹦蹦跳跳地扑进外婆怀里笑说:“外婆外公,红包拿来!”两位老人笑得前倾后仰,外公点了点我的鼻头,笑道:“小财迷,拿去吧!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!”我挣脱出外婆的怀中,跑去了屋外。
墙角的腊梅正盛开着朵朵黄花,似乎也在过新年呢!
我的思绪又上回了如今的古巷,还是那样老旧、朴素。回忆中的黄昏、清晨、或是傍晚,无处不是那株黄色的腊梅。
腊梅花,那寒冬里的逆行者从未泯灭过。我只知道,记忆深处的腊梅早已盛开,正为我迎接那狂风暴雪。
埋在时间深处的宝藏
记忆是一缕缕细线,有着斑斓的色彩,拧在一起,成了过往;它也像一壶老酒,时间越久,越能酝酿出火辣的口感,再用那一丝丝回甜,致敬我们埋在时间深处的宝藏。
我们家有三个孩子,我排行老三。自我记事以来,爷爷就衰老得不成样子了。他脾气倔强,却尤其疼爱我和两个姐姐。他别的不擅长,唯有制作的手工麦芽糖,堪称一绝,附近的孩子们都爱吃。
记得小学一年级,麦子成熟后,爷爷又要制作麦芽糖。父亲觉得麻烦劝阻爷爷,爷爷不听,便自己悄悄做。他回到乡下老屋旁,找到一块空地,支起一口大锅,再扛来木头,把火烧得旺旺的。火舌贪婪地舔着漆黑的锅底,烧焦的木炭发出“滋滋”的声音,锅中气泡翻腾炸裂,两种美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谱成一首质朴的乡村音乐,很是好听。
我调皮地跑到爷爷身边,拉他的衣角:“爷爷,你又在做麦芽糖,是给我吃的吗?”
爷爷放下手中搅动的大勺,蹲下身子费力地抱起我,脸上笑开了花,露出参差不齐的黑黄的牙齿:“当然是给我的小孙孙吃的呀!”
我连忙问:“还要多久可以做好啊?”
爷爷笑着说:“早着呢,还要过滤,放凉,凝固,麦芽糖啊,是时间酝酿的美味。”
我听了,若有所思:“我要把它当作我的宝藏,留一辈子。”爷爷笑得更开心了,用胡子扎着我的脸……
第二天下午,麦芽糖做好了。爷爷招呼我来吃。他首先用一根筷子挑起一坨麦芽糖。麦芽糖越拉越长,金黄、剔透,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。爷爷快速地翻搅着筷子,麦芽糖的糖丝就缠在筷子上了。爷爷将拉长的糖丝裹好后,再在准备好的花生碎里裹了几圈,然后递给我。我接过筷子,迅速塞进嘴里,麦芽糖的甜、花生的香充斥着整个口腔,滋味真是美到极点。爷爷笑着看我,一边用纸擦我嘴边的花生碎,一边提醒我吃慢点,小心粘牙。
时间飞逝,我的学习任务加重,回老家看望爷爷的次数越来越少,但我始终惦记着爷爷做的麦芽糖,记着我埋在时间深处的宝藏。
直到小学四年级,有一天,父母突然到学校来接我回老家:爷爷去世了!我当时略略懂事了,知道再也看不见爷爷的脸,听不见爷爷的声音,吃不到爷爷做的麦芽糖时,泪水失守了。晶莹的眼泪砸在小屋前的水泥地上,渗进新生的麦苗里。朦胧的泪光中,我仿佛看到小屋前的空地上又升腾起丝丝热气,那口空置的大锅前,一个身影忙忙碌碌。……
时间是一壶老酒,入口辛辣,泪水偶会失守。爷爷在麦芽糖中留存的温暖和甜蜜,埋藏在时间深处,永远闪耀着亮光。
埋在时间深处的戏台
“我家的表叔数不清,没有大事不登门……”奶奶在花园中唱着戏曲,美妙的声音在清晨空气中散播,巧妙的转音唤起我埋在时间深处的记忆——一座戏台。
打我记事起,我的耳边就常有中华民族传承多年的文化——戏曲。奶奶常常跟着爷爷二胡的旋律在年幼的我面前唱起曲儿,那时起,戏曲,就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。
时间缓缓流过,在爷爷奶奶的熏陶下,我渐渐喜欢上了这门艺术,在小学,上学放学的路上,我每次都会经过渝中区戏曲班。看着和我年纪相同的孩子手拿马缨枪,在戏台上走着台步,我内心就十分渴望进入戏班子学习。
为此,我每日都在家刻苦的练习,没有技巧,但凭借我狂热的喜爱和充沛的感情,我终于在戏班子报名中取得胜利,成为了王师傅的徒弟、戏班子中最小的小师妹。但是,进入了戏班子也意味着我娱乐的时间变得极少,不过为了热爱的戏曲,我也甘之如饴。
在戏班子里,我每天做完作业后都要练习台步和发音技巧,日复一日,我渐渐觉得十分枯燥,和我梦想中的戏班子并不一样。有一天,当我问师傅,为什么师哥师姐都可以用道具上戏台了,我却只能在台下打杂、练发音、也不学曲。师傅很生气对我说:“你现在上去,给我唱一段听!”唱完后,师傅放出了录音,并和梅兰芳先生的作对比,说:“我不要求你和梅先生一样,但你听听,你的曲儿,一不作调,二无韵味,三没姿态,四无感情,就这样你还想登台?休想!”说罢就走了。师姐对我说:“小师妹别伤心,师傅对你严格是为了你好,我们唱的不是流行乐曲,我们在传承文化,在讲述故事,在戏台上你就是故事中的人物,一颦一笑,一指一枪,都要恰到好处,要多加练习,要尊重文化。”
那时我才明白,学习戏曲不止是喜欢,要尊重、要坚持。那天开始,我日日练习手位和步频,练习发声和转音,有一丝错误都从头开始。师兄师姐在台上练习,我就在台下跟着。当我的动作熟练,音调正确,能流露感情时,我终于登上了戏台。
时光流逝,师兄师姐都有所成就,各奔东西,而我也长大,该登台演出了,音乐唱起,我缓缓走上三尺红台,用早已熟记于心的动作和曲调完成了表演。水袖落,鼓声停,掌声不息。走下戏台,想起我第一次登的戏台,又小又破,但就是那个戏台点亮了我学习戏曲的梦,让我努力向前,传承国粹。
如今,我步入了初中,再无时间去练习戏曲,马缨枪早已落灰,再无人玩使。只有时间不老,把我的戏台埋在时间深处,静静的等待我再次持枪挥袖……
埋在时间深处的相册
轻轻翻开埋在时间深处的相册,慢慢抚摸每一张照片,嘴角勾起甜甜的笑,眼泪却缓缓落下。
这里的每一张照片里都是我和祖母,它装着我与祖母那些难忘的回忆,装着十三年来,祖母对我不变的爱。
2023年,我四岁,祖母七十一。照片里是祖母在背着我转圈。
祖母很爱锻炼,常说“身体是革命的本钱”,即使七十岁高龄了,依然健步如飞。
那时候,每天幼儿园放学时,祖母都会来接我。牵起我的小手,慢慢悠悠地去逛公园。常常走一会儿我就累了,祖母便会背着我走。祖母的后背很厚实,暖暖的。趴在上面很舒服,所以我常吵着闹着要祖母背。
到了下班时间,母亲就会开车来公园接我们。记得很清楚,这张照片是在上车前,祖母背着我转圈时母亲拍下的,我还喊着:“起飞了!”那时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朋友。
2023年,我八岁,祖母七十五。照片里是祖母捧着一盆茉莉站在我身旁。
那年春天,祖母买回来一盆茉莉,在阳台上指着那盆茉莉对我说:“好好浇水,五月就能开花了。”那白色的小花可香了。一直对祖母的话深信不疑,于是每天一放学我就会去盯着那盆茉莉看。
有茉莉花的日子,很有希望很有盼头地朝前过着。
一个月过去了,茉莉还没有开,可已经五月了。我失去耐心便不去看它。祖母也便由着我去。
终于,一个清晨,祖母敲开我的房门,把我从床上拉下来惊喜地叫着:“茉莉花开了!”我揉揉眼睛才反应过来祖母刚刚说了什么,连忙跑去阳台看。果然,一朵朵洁白的小花挺立叶间,白绿相映,简洁又好看。祖母对我语重心长地说:“要学会等待,要有充足的耐心去等待花开的那一天,知道了吗?”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2023年,我十二,祖母七十九。照片里是我端着一杯水果茶坐在祖母身边。
那年新冠疫情席卷全国,我们都被困在家。我百无聊赖,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。祖母就天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零食糕点。靠在厨房门口看祖母有条不紊地切菜,炒菜,揉面就成了那时我最大的乐趣。桂花糕,葱油饼,桃酥……一系列好吃的甜点从祖母手里变戏法似的冒出来,层出不穷。
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杯甜甜的水果茶。祖母把橙子、柠檬、金桔切成薄薄的果片贴在杯壁上,又把苹果和梨切块加纯净水煮沸。顿时,水果的香气溢满了整间屋子。祖母再将苹果、梨子捞出,等煮好的水放凉后再倒进放好其它水果的杯子里。最后再把装满了水果茶的杯子放在冰箱里冷藏一个小时左右,便大功告成了。
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厨房里忙碌的祖母,看着她逐渐变白的头发,一点点变矮的身高,不禁湿了眼眶:仿佛在昨天,祖母还能背着我转圈,现在我已经比祖母高了。
喝着水果茶与祖母一起拍下那张照片时,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祖母的衰老。
轻启埋在时间深处的相册,那段美好的童年岁月,祖母暖阳般的爱,永远珍藏在心中。
埋在时间深处的杨柳树
“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”两句本毫不相关的诗句,连起来却那么通顺有意境,就像本不该相遇,毫无关系的我们相遇了又变得那么美好,快乐,甚至是难忘。
春初,寒冷的天气成了我的敌人。窗外,既没有“猿鸟乱鸣”也没有“蝉虫欢唱”,寂静极了。我猛的转头,拿起闹钟,呼!没睡过头。快速地吃完早饭,拎起书包踏上学习的道路。一路上,小草换成了小花,栏杆也挂上了“油漆未干,请勿触摸”的牌子……看着眼前“全新”的一切,我愣住了,一不留神,撞在了电线杆上,诶?我记得这条路上没有电线杆啊,真是太奇怪了。
一路小跑,终于在早读前赶到了学校。刚放下书包就听见前排的同学在讨论些什么“哎,你们听说了吗,我们换语文老师了!”“啊?张老师调走了?”“听说是的呢”“嘿嘿,终于不用再见到老张了”……都说不信谣不传谣,我刚想说话,班主任进来了“咳咳!同学们,我们换了一个新的语文老师——谭老师!”我看着眼前这位新老师,谁知道我们以后会和她碰撞出怎样火花呢。
第一节语文课,一上课平时本活跃的大家变得异常安静,看来他们面对这样一位素未谋过面的老师显得害羞了。而我却注意到了她手中的袋子,好像是某种种子。“大家好,我是你们新的语文老师,今天,我给大家每人带来一个礼物——杨柳种子。我自己非常喜欢杨柳,它四季常绿,我希望你们能把它种下,今后,你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也能‘四季如春’生龙活虎!”第一节课欢快而顺利,下课后,班上几个外向的同学马上与老师打成一片,欢声笑语。一天的时间一晃而过,回家路上,我端详着手中的杨柳种子,感到新奇极了,一到家就把它种在田里的一角。
第二天学习《咏柳》,老师一上课便领着我们去到学校外的一个大荷塘旁,一棵柳树下。“不知细叶谁裁出,二月春风似剪刀”,我们同坐在杨柳下,仿佛与诗人一同欣赏美景,不知不觉中,我背下来整首诗,同样的,喜欢上了这个语文老师。
几个月的时间在指尖上跳跃而去,那时,我们与谭老师亲密无间,说成朋友也无妨。有天,他来我家家访,与我母亲交流后提出去看看我种的杨柳树,我带着老师来到一根小树苗前,老师见状,开心极了,蹲下拂着我的头“你真棒,我希望你能像照顾杨柳树苗一样照顾你自己,好吗。我以后会再来哦”,我连忙点头答应。
后来,她食言了,再没来过,也再也来不了了。
每年的夏天,在杨柳纷飞的季节,我总会靠在长大的杨柳树旁,望着远方和谭老师。老师啊,那杨柳树如您所愿,在这也在我心中开的茂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