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风刮得愈加强劲了,风扫落叶。
黑夜中,孔乙己艰难地挪动着粗笨的身体,胳膊早已失去了知觉,满是污水泥巴的大手已冻得僵硬了。四下里,人声俱绝。只听得树叶被风吹得“沙沙”直叫。寒气灌进他单薄的衣袖间,灰白的头发更加蓬乱了。他迎风打了个寒噤,不觉缩紧了身体,刚用手支起全身,虚弱无力的胳膊一晃便倒下了,他真的走不动了,软瘫在地上,昔日破旧的长衫堆成一团。现在,他终于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了。想起昔日短衣帮们的奚落和下午看到自己狼狈样时人们的说笑,他的软弱、迂腐与不幸便一齐涌上脑门来。他笑了,露出残缺不全的牙来,狰狞、可怖。他笑了,可笑得那样痛苦,眼角的泪珠一齐迸发出来,像是在笑那些短衣帮们,更像是在笑自己。
半个月后,天气愈发寒冷了,凡是室外有水的地方,都结了一层坚冰。孔乙己小屋棚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,能卖的都卖了,但依然连最基本的三餐都难以维持,他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,只是静静地坐着,静静地坐着……月光清寒,煤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,火苗忽隐忽现,孔乙己又饿又累,睡着了。灯不偏不倚的在这个时候就灭了,最后的灯油也已经用完了。
第二天,鲁镇出现了这个严冬罕见的暖阳。孔乙己硬撑着最后一口气,摸向门前的一棵大树,疲乏地靠了下来,看着升起的太阳,仿佛看到了青年时代还在读书的、对远方充满希望的自己,便在心里呐喊到:“今生不遂志,来世还做读书人!”他在暖阳中睡着了,他梦见他考中了秀才,做了官,受人顶礼膜拜,享尽荣华,人人都在赞美他的才华。却不知这甜美的梦外,死神在向他逼近。他永远地睡着了。
又是一年初春,干完活的短衣帮们,又在酒店唠嗑起孔乙己:“孔乙己许久没来喝酒啦,怕不是死了!”“听说啊,他饿死在东边巷子里那棵老槐树底下了。被人发现了,就用破草席裹了,运到后山挖坑埋了,连碑都没有。”
灵魂死了,肉体死了,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“孔乙己”,却仿佛又有千千万万个“孔乙己”……
他迷迷糊糊的感到天亮了,费力的眯起结痂的双眼,从缝隙中看到了墙外丁举人家的粉墙黛瓦,过了一年的大红灯笼依旧如新,隐隐约约听到传来断断续续的“咿咿呀呀”的唱戏声。他微微动了动嘴,仔细一听“孔圣人云……理应……人也……”的听不真切。初春的阳光下,那两道明晃晃的清水确实看得真真的,还在念叨着“怎么就听不真切呢”?
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,又被墙外的喧闹声吵醒,抬眼瞅眼墙外,只见,那大红灯笼高高的挂着,时而不时的晃动一两下。一阵锣鼓喧天,不时地夹杂着些许欢闹声,他似乎也被感染了。挣扎起上半身,用手撑着,无力地拖着两根“木棒”,挪到了门口。颤巍巍地推开一点儿缝隙,哦!原来又是一年新春!
外面人声鼎沸,只见一身白衣装扮的无常鬼,顶着那高高的白帽子在群众中卖力的跳跃着,忽的,一个跟头。“啊!善!岂不妙哉!”他激动地交出了声儿,大家也都注意到他。灰扑扑的一身大褂,半拖着身体半倚着门槛。“孔乙己,来来,孔大文人,作诗一首应个景吧!”不知谁朝着他喊了一嗓子,周围的孩子和大人也都哄笑着看了过来。他张了张嘴,喉结动了动,终是只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轻叹,低下头,往后缩了缩,脸上带着讪讪的笑。“上大人,孔乙己,糟白头,窃书不算偷,身穿长袍不知羞……”一群孩子喊着自己编的顺口溜,跑向他!他慌忙缩回身子,任由木门重重地拍在身上。趴在地上,却闻到墙外飘来的肉香,空荡的房子里响起一声“咕~”,缩缩身子,挣扎着爬向前去……
天渐渐暖和起来,桃花含着苞也要放了,阵阵清脆的莺啼响起,他又动了动身子,隐隐的闻到一阵酒香,又趴下身子,皲破的手掏了掏口袋,又放下,叹了口气,道:“君子之好酒也,难为乎孔方也!”一阵微风吹过,桃枝随着风动了动,惊走一对黄莺,酒香似乎又浓烈了几分。他动了动,用力吸了口气,还未吐,又是一阵狂咳,原本黑瘦的脸皮,似乎又紧了一些。他看了看窗外,又常常叹出一口气,支撑着身体爬将出去。
江南的初春总是多雨的,这会儿又是,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。蒙蒙的烟雨里,孔乙己那灰扑扑的身影越来越小,渐渐消失在桥头……
三年后的春分,我陪掌柜去看望祥林嫂,那个失了孩子的女人,那个同我一样被卫老婆子荐来做事的人。
远远的便望见祥林嫂在门前剥豆,掌柜快步走上前去,问道:“祥林嫂,近来可好?”几番寒暄后,我们在她家落了坐。话题也终于落到了今天来的目的。
“听说你有孔乙己的消息?”掌柜问道。
“是啊!”祥林嫂答,“你问他干什么?”
“他还欠我十九个钱,他现在在哪?”掌柜眼中冒着精光。
“呀!还有这事儿!”祥林嫂显得有些意外,“他在哪我不知道,这你得去问闰土。”
我们匆匆离去,推开闰土的门,再次询问孔乙己的消息。闰土说:“他大抵是在张乡绅家做账房先生。”
等赶到张乡绅家时,天已经快黑了。北面的风吹散了谷堆,也吹走了掌柜头上的帽子。他嘟囔着:“真是晦气!”敲开乡绅的门,“哟!这不是阿发吗!”掌柜略显吃惊,“哟!这不是咸亨掌柜吗?什么风把您吹来了,上次的酒,乡绅说不是很对胃口。”阿发不咸不淡地回了句,掌柜的面部微动了一下,又笑着说:“乡绅不对胃口,那孔先生呢?”“孔先生。”阿发停了一下,又说:“他说羼的水比平时多些。”掌柜干咳两声,以饰尴尬,说:“那可否请先生出来,我有要事相商。”“不可,先生和乡绅在吟诗作对,下棋赏画,哪有闲工夫陪你!”阿发讥讽又不屑地答道。
后来,乡绅拿出账单给阿发,阿发说下次买酒时送过去,还嘱咐掌柜少羼点水。
回去的路上,掌柜还念叨着:“这孔乙己被陈大脸子医好了腿,难道还把脑子医好了,能攀上张乡绅这根高枝变凤凰。”
两天后,孔乙己亲自来到店里,不细瞧还真认不出来,颇有“孔先生”的感觉,长袍马褂,戴朱缨宝饰之帽,腰白玉之环,右备容臭,烨然若神人。他大喝道:“掌柜的,我来还钱了!”毫无五年前的颓然可怜,掌柜匆忙下楼,我想他是要请孔先生去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小酌几杯吧!
寒冬已至,一片片鹅毛大雪悄然落下。我接连向炉子里塞了几根柴。本以为没有客人会来了,我们正想打烊了,门前却赫然立着一个黑影。
我定睛一看,那不是孔乙己吗?哦,不对!那不是我所认识的孔乙己,他的脸是那样的模糊,怎么也看不清。背也弓着了,先前高大的个子也变得矮小了许多。没等我开口,他却先叫喝道:“给我来碗酒。”“孔乙己?你是孔乙己?哦,对了!你还欠我十九个钱呢!”掌忙吃惊地说道。“什么钱?我怎么不记得?”他边说边从口袋拿出块3个石子排在柜台上,“这是这次的酒钱。”掌柜恼怒道:“你敢耍我!你这疯子!”孔乙己却突然神经质地大笑,一边拍手一边疯颠颠地喊着:“我可是读书人,读书人!”说着向外跑去,一个踉跄摔在了雪地里,嘴里的话依旧不停,可似乎有些哽咽。我于心不忍,偷着带了点酒跑出门外,孔乙己仍呆滞地坐在雪地里。奇怪的是,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,任由他在雪地里变成一个雪人。我看着他红红的眼眶,将酒递给了他。他一饮而尽,笑嘻嘻地对我说道:“小伙子,茴香豆的“茴”四种写法,你都会吗?”说着便用手在雪地里比划着。那一笔一画竟然都是血红的,缓慢地向四周流淌。不知怎的,我竟看不清孔乙己的脸了,那脸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。
我惊醒,已是第二天早上了。我穿好衣慌忙跑下楼,掌柜依旧算着账,见了我,有些生气地说:“哟!你终于醒了,昨天昏迷了一天,什么活都没干,嘴里还一个劲念叨着孔乙己呢!”“那他人呢?”我问道。”他人?天知道,他已经几年没来了,早已死了罢!”我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,发疯地向外跑去。孔乙己喝酒的碗仍在雪地里,雪地里的四个“回”却已不见了。我拿着碗对掌柜说:“孔乙己明明昨天来喝酒了,你还骂了他呢!碗都还在这呢。”“那是我喂狗的碗,你小子今天是怎么了?”
我呆滞地望着门外,眼里却尽是迷茫。
多年后,我已成为了咸亨酒店的老板,可孔乙己却依旧在脑海中消散不去。为了查明真相,历尽千辛万苦,终于打探到了孔乙己的老家——一个破败不堪的小镇。路边上,一个大娘正在拾菜。我问道:“大娘,你认识孔乙己吗?”诧异地打量了下我,开口说道:”孔乙己?你还不知道吧!自从被打断腿后,他就找了个教书的工作,一边工作一边刻苦读书,花了全部积蓄去报名,可被收了钱后,又被告知年龄太大不准进入考场。从那以后,他人就疯了。这不,去年投河自尽了。”我含糊不清地说:“哦,哦,原来是这样。”“也是怪可怜的,身上衣服都那样了,还死读书。对了,看您这样子,应该是个贵人吧。他的墓就在后头,您可以自己去看看。”
来到墓前,我眼眶瞬间红润了,这哪里是墓?只是一个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木板插在一个土堆前,木板上赫然刻着几个大字,虽然被风雪侵蚀得不成样子,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念道:“读———书——人——孔——乙——己……”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已的确死了。这种想法一直持续着,直到那天。
那是一个阴蒙蒙的雨天,雨水淅淅沥沥地落着,拍打着地面。十多年过去了,我从温酒的小伙计升到掌柜,还是在鲁镇的咸亨酒店。自从我接手掌柜后,店里的生意一直红红火火,可是近几个月,来喝酒的人越来越少,生意也一天差比一天。听乡人说,山上的那座庙内的菩萨很灵,无奈只好上山。
独自走的两时辰的路程,终是到了。落雨如初,寒风依旧,收了伞,走进去。远远看见佛像前跪着一个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,双手合一,嘴里碎碎地念着不知什么话语。走近了,屋外的雨声啪啪作响,所以实在是听不清,是觉得这背影非常熟悉,但又很陌生。此时是背对着我的,似乎没有察觉到,我弯下腰,想要看清他的脸庞。“你是——你是孔——”没等我说完,他便回过头,看来确实是他了。“孔乙己?”,我问道。他的目光顿了几秒,后又站起身,捋了,捋了捋依旧花白的胡子,只是比以前平顺了许多。“你是?啊,你是十几年前那酒店的伙计?”面对他的问题,我有些没回过神来“嗯,是,是我”。
孔乙己还活着,这让我感到很出乎意料,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熬了下来,就算熬了下来,他身无分文,做什么才能得到口饭吃?我不知道,的确不知道。办完正事后,我是和他一同回去的。我撑着油纸伞,望着身前这打折了腿的男人,内心忽然有一丝感慨,但更多的是疑惑与不解,因为他一路上都笑着,脸上挤满了笑,他还问我:“茴香豆的‘茴’那四样写法,你都知道吗?”,我不解地看向他,他笑了笑:“哈!这‘茴’字呀,第一种写法是……”。他倒一点也没变,说起话来还是满口的“之乎者也”。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,终于,我按耐不住心中的疑问,问道“这些年,你是怎么过来的,还有那件事之后,你——”“哎呀!”他摆摆手,打断了我。“过去了的事,还提它干什么?”他漫不经心的接着说“‘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’,生活中怎么会有过不去的坎!”
他走着、说着、笑着。不一会儿,见到了熟悉的酒店。“温两碗酒,要一碟茴香豆。哦,对了,那年的十九文钱,也一并还了罢!”